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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好,我喜欢到处发疯,扔我写的东西。

【Valvert】在结束之后,在开始之前

阅前请注意:

1.原著向,有大量捏造

2.尽量对照了原著时间线,但在较为模糊的地方扩大了二人的年龄差

3.一句话概括:年迈的冉阿让会梦到年轻的沙威吗?

4.冉沙向,存在沙单箭头

5.读原著时突然产生的脑洞,内容较为无厘头,祝阅读愉快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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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在结束之后]

  “他淹死在交易所桥和新桥之间的一条洗衣妇的船下面。”六月的公告这么写着。冉阿让只是匆匆看过一眼,然后就把自己投进珂赛特的婚事里,不再想这个旧日的阴影了。

   此时此刻,正是来年一月,他心爱的姑娘正安顺地坐在椅子上,等着夜幕降临,好让甜蜜的想象填满她油画似的眉眼。冉阿让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未来的男爵夫人,那张年青红润的脸庞让他满心幸福。当一个人幸福到极点之后,再让他觉得幸福是很难的,因为他已经满足,什么也不缺少,什么也不需要。冉阿让向来不苟言笑,但温暖的炉火却把他的微笑烘出来了,于是他就笑着,用老人看孩子的眼神凝视珂赛特闪着光的金发,好像那秀发在烛焰里不只是金色,还是天堂的曙光、天使的光泽。

 冉阿让用闪烁的眼睛看珂赛特,看年轻的未来,可他分明意识到自己老了。他的胡子是白的,皮肤皱在一起,眼睛还没有昏,腿脚还健朗,头脑也算清晰,但他分明已经老了。木炭燃烧的味道温暖舒适,谁能想到忍饥挨饿的工人原来还能过上这样富裕的生活呢!冉阿让稍稍有些得意了,但这不是骄矜的,而是淳朴的、微微带了点憨厚的得意,就像农民用他一年的努力填满了整个谷仓,填满了全家人的肚子一样的得意。

  他幸福极了。幸福得像个热气球,轻飘飘地倚在靠背上,好像在做一个圆满的梦。

  人幸福久了就容易恐惧,生怕出现乐极生悲的转折。冉阿让确实不怕什么乐极生悲,他的臂膀还算有力,他的身子还算硬朗,就算让他重回监狱做苦役犯,干起扭铁索,推绞盘的活儿来,他也没什么好怕的。哪怕是让他立刻去死呢!只要珂赛特幸福,那也就够了。他已经把珂赛特的户籍归于割风老伯,就算是自己锒铛入狱,也不会给男爵夫人带来污名!

  但他在半睡半醒间又想,倘若……

  倘若这是他的梦呢?倘若一睁开眼,他还在土伦监狱冰冷的地上,胸前烙着24601呢?

  他在土伦经历里什么,其实早就模糊了。十九年的关押让他沉沦,可主教既然用银烛台把他赎了回来,那他就没理由仇恨了。没理由仇恨,自然也谈不上记忆深刻。更何况紧追不舍的警探沙威、法律浇筑的奴隶、过去黑暗日子的象征已经淹没在塞纳河里,所有的阴霾都随着水底的暗流跑到深不见底的地方去了,他哪里还会记得这些?但表层记忆的遗忘并不妨碍梦境的延续,所以他就继续想着。

  倘若一切只是梦,那岂不是更好?他只需要老老实实呆够五年,用那不复存在的十四年空闲重新干起烧料细工厂的活来,所有人的生活轨迹都会发生变化。

  芳汀可以和珂赛特生活在一起,他也不必担心沙威的追捕——假使这些人真的存在的话。

  冉阿让此刻确实能担起“幸福”这个词了。

  忽地,一段早就模糊的记忆闯入他的梦里来。我们不妨猜测,是塞纳河底的幽魂在潮汐律动时候浮了上来,在进入地狱之前做了最后的挣扎。它在挣扎什么,这是不大好猜测的;但我们应该看到,它的挣扎着实在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世界里起了些不痛不痒的影响。而这影响正是这个故事的开端。

[在开始之前]

  在炭火熄灭的同时,冉阿让看到了雪。这是一七九八年的土伦,冬天,地中海气候以它特有的湿冷迫害着衣不蔽体的人们。他坐在雪里,因为供他歇脚的石墩已经被雪淹没了,或者说,覆盖了。淹没这个词未免太人性化了,再者,它适用于流体,而不是雪这样的颗粒。冉阿让望着白茫茫的天,对自己突然产生的“流体”这种概念感到不知所措。他从没用过这种文绉绉的词。他不是有钱人,他只是个剪树枝的工人,而修剪树枝是不需要读书的。他怎么会想到这种从未在生活里出现的词?

  他听见小孩子的叫嚷,于是放弃了不可能有结果的思考。潜意识是不会告诉你他到底知道些什么的,而涉及到自我的对话和链接,则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灵性话题了。于是他耸起眉毛,眼珠顺着叫嚷声望过去。那是一群小孩,正蹲在雪地里互相扔雪球。他们穿着不合身的衣服,看着脏兮兮的,从破烂的袖管里伸出的胳膊瘦得只剩下骨头,捏着雪球的手因为营养不良显露出蜡像似的黄色。

  这里居然有小孩子,冉阿让在刚到达土伦监狱的时候曾为此大吃一惊,说不出到底是心疼还是欣喜。他起初以为这些可怜兮兮的小家伙是犯了事才被抓进来,后来才从狱警的嘴里了解到,这都是犯人在服役期间留下的种。男孩没办法和母亲一同关押在女子监狱,所以就只得收进男子监狱归他们的父亲看管。可就算是父亲也懒得管这群野小子,所以他们独立于监狱之外,却又不得不生活在监狱之中。让他们出去呀!隔壁牢房的人提议,那是个政治犯,肚子里比他们这群穷人多了不少墨水。“他们有获得自由的权利!”那个人喊。

  但冉阿让不这么想,别人也不这么认为。

  “放他们出去挨饿受冻?没有房子没有钱,连种地的能力都没有。有自由又怎么样,不还是白白饿死!”

  至少这里有地方睡,有东西吃,虽然冬冷夏热,但好歹能凑活着过日子。并且,对于冉阿让而言,这群孩子让他想起了姐姐的子女们,无论如何,他们算得上是他的心理安慰了。他和他们,勉强过活。

  土伦监狱里没什么新消息,这里和外界几乎隔绝。除刚进来的犯人之外,苦役犯们没有任何获取外部消息的途径。这里简直就是一潭死水,除了偶尔能看到的小孩子——随着时间的流逝,其中一部分小家伙已经不见了。冉阿让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是离开了,还是病死了。土伦监狱里没什么新鲜事,他只能祈祷这群无辜的孩子们能平平安安。

  但最近,沉闷的像砖头一样的土伦突然活跃了起来。一条不知是否可靠的消息传遍了整个牢房,它的内容也简单极了:有新狱警上任。今此而已,再没有别的讯息了。冉阿让对这些是不关注的,毕竟狱警在他眼里几乎一个样:制服、警棍、凶神恶煞。他不在乎谁会成为这里的新成员,就像他不在乎其他狱友到底做过什么一样。有更重要的事值得他去担心,比如自己的姐姐,还有那七个孩子。

  等那个新狱警真正到来的时候,这个消息已经被大家翻来覆去地咀嚼过,反而没什么新奇的了。因此,冉阿让至今还不知道那家伙到底长什么样,那条社会的看门狗!

  这是冉阿让来到土伦的第二年。他忙着担心家人的安危,忙着忏悔自己的罪过,忙着思考法律、社会和上帝——虽然他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,要知道,他只是一个修剪树枝的工人,而工人不需要读书,也没有上帝——把这个新来的狱警完全忽略了。他不知道这个狱警还带着一副孩子气,连胡须都没蓄上,几乎一无所知。他完全不知道那个年轻人居然是新上任的剥削者,是土伦的狱警、法律的奴仆。

  这时他总在担心自己的家人,担心那七个孩子。他们的舅舅已经走了,谁还能为他们挣一口饭吃呢?他为此痛哭流涕过,而现在已经完全接受了,或者说,放弃了。他猜到那些孩子度不过那个寒冬,所以当冬天到来的时候,他总是用阴沉的眼神注视飘洒的大雪。哀悼原本是由白色、黑色还有泪水组成的,但他没有眼泪,他的眼泪早在收监的时候流干了。

  突然砸到脸上的雪球冰得他打了个激灵。冉阿让不得不从不美好的过去里抽出身来,沉着脸去注视那群小孩。他们也知道自己扔错了人,只好瞪着大得瘆人的眼睛,拿惶恐的表情对着冉阿让,希望他不要发太大的火。

  冉阿让瞅了他们一眼,用手抹开脸上的雪沫,顺带着抖干净身上的雪。他站起身,自顾自地跺起脚,积雪随着他的动作扑簌簌掉下来。他没有发火的想法。

  那群小孩也看得出来,他们很快又四散开,追着、跑着,拿雪抹到衣服上。冉阿让就站在原地,脸上带着慈父特有的神色。他意识不到自己的脸已经舒展了。总而言之,这个苦役犯看上去正好是一七九六年的冉阿让,但内里已经是一八三三年的冉阿让了。珂赛特要在二月结婚,他正是一月的冉阿让。

  难道真的如他所想那样回到了做苦役犯的时候吗?不,不要说是那个时期,就连现在的时代也无法让人们回到过去。在上文已经说过,有模糊的记忆闯进了这个老人的梦境,那这里,整个一七九六年,一定是他的梦吧!梦为他构造土伦监狱的冰天雪地,为他覆盖三十七年的经历,好像仅仅为了展示出在一切开始之前的样子。

  一七九六年,是冉阿让进入监狱的第二年,他还不到三十岁,离接受教育还有十二年的时间。这时卞福汝主教在意大利逃亡;芳汀在滨海蒙特勒伊生活,破坏她生活的斐力克斯就更无从谈起;拿破仑赢得了卡斯奇里恩战役;彭眉胥还不是中尉。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开始。

  既然这些人的命运还并未交汇,那这个梦岂不是做得毫无理由?难道仅仅是因为冉阿让睡前毫无理由的思绪吗?

  冉阿让想不到这些,他只是看着雪。地上的雪,孩子身上的雪,天上的雪。直到一阵骚动引起了他的注意。

  一个年轻人,大概十七八岁,那真的是很年轻的模样了,正押着一个囚犯往回走。那囚犯冉阿让知道,是一直密谋着越狱的人,他在这里已经关了二十年甚至更久,没有谁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出狱,但他已经等不及了。看着双手被反剪的囚犯,冉阿让心里明白,他是越狱被抓回来的。押着他的是个新面孔,那大概就是被议论过的新狱警了。不过,新狱警并不知道囚犯们为他准备了一场热闹的“欢迎仪式”,不知道自己曾经被怎么议论过。他只是沉默地做自己的工作。

  这倒是和冉阿让重合了。两个沉默的人,两个不讨喜的人。尽管他们沉默的原因各不相同:悲苦的经历让冉阿让少言寡语,而新狱警是因为没空闲聊,“勤奋工作,老实谋生”,他把这当作自己的工作信条,他坚信这句话,几乎到了一种严苛的地步。

  那年轻人在幢幢雪影里停下脚步,扭头看冉阿让的眼神像鹰一样锋利。剑似的目光把苦役犯吓了一跳,心里没来由地紧张起来,好像有什么东西被看破了——奇怪,他可没做什么违背良心的事!

  若在平时,这两人看了一眼就该继续忙自己的事,然后再没交集,可梦境之所以为梦境,就在于它有许多不符合常理,甚至是与记忆完全冲突的地方。

  然后,旁边过来一个狱警,从年轻人手里接过了囚犯。他们低下头,小声交谈,大概是在避着那囚犯交接任务,然后带高帽子、穿大风衣的狱警就把那越狱失败的汉子带走了。冉阿让观察到那个狱警蓄着络腮胡,这让他押送犯人的动作平白生出一种威严来。这里的狱警多是蓄须的,就连犯人都有蓄须的权利,和他们站在一起,新来的那个就显得气势不足了。他看上去甚至不像狱警,而是还没吃饱就来干活儿的小孩。

  那人目送自己的同事离开,背挺得像警棍一样直。等那两个人影被风雪取代,再也看不见的时候,他才转过身来,用凛然的神色对着冉阿让,但是不看他。一直盯着地面。

  冉阿让觉得这个动作有些熟悉。那是自然,做囚犯的面对狱警都是这个动作,谁敢大刺刺地对着狱警们看!可低头的人换成了这个新狱警,又不太一样了。冉阿让心里一动,居然踩着雪朝那个年轻人走了过去。换做平时,这是他想也不敢想的。

  “您是谁?”说话时他惊讶于自己的声音居然如此嘶哑,正是苦役犯该有的,充满了疲惫和愁苦的声音。他早该习惯才是,但他不常说话。

  “土伦监狱的新狱警。”年轻人听上去刚脱离变声期,他比冉阿让预想的还要年轻些。这话刚结束,他就动了动嘴唇,送出一团白气,却又什么都没说。冉阿让不识字,也不懂唇语,但在那一瞬他几乎要惊叫出来了。

  “……先生。”他跟着年轻人的唇形说。

  先生!那是多么尊贵的一个词!用来称呼他,称呼一个苦役犯?

  那人被他的话激了一下,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紧绷起来,垂下的眼睛直盯着冉阿让的脸看。前后态度转变之快让这个健壮的苦役犯想到了受惊的猫。

  “我说过了,我是土伦监狱新来的狱警。我没有姓,怎么称呼是你们的自由。”他迅速瞥了冉阿让一眼,“——如果语气足够尊敬的话。”

  冉阿让讨了没趣,只好合上嘴,一言不发地盯着狱警锃亮的鞋尖。虽然有心继续谈下去,但他们都是沉默寡言的人,两人尴尬地面对面站着,好像把对方当成了自己静修的墙面,一时竟说不出一句话来。

  即便是在梦境,他们的沟通也不会变得顺畅。他们没有面壁的时间,现在没有,今后也不会有。于是梦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变了。

  “喂。”不知从哪里走来一个狱警,脸上带着刻意作弄的笑,“你们在这里干什么?什么时候,我们恪守职责的小警官也肯和苦役犯说话了?”

  “前辈。”年轻人把警棍夹在胳膊下,转身对那狱警点点头,眼睛看地面,“这犯人刚刚找到我,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打算。狱警同时负有监督他们的职务,所以我在等他的下一句话。”

  “早知道这么轻松就能和你说上话,刚刚被抓走的那家伙就不会费尽心思去惹麻烦了。不过我们恪尽职守的小警官当然不会帮他越狱,他也只能落得个加刑的下场。”狱警掸了掸帽子上的雪,“哎,我没记错的话,那个苦役犯其实是你的亲爹吧?亲手把他逮回来的?”

  冉阿让在狱警说话的时候观察起年轻人的反应,出乎意料的是,小警察对那句明显是挖苦的话无动于衷,他原以为他会生气的。

  “是的。”年轻人理所当然地回答,“苦役犯必须要等服役结束才能得到假释,在那之前,所有的逃跑行为都是违法的。”

  “你那么急着逮捕他,我还以为你存了心要报复呢。”狱警轻飘飘地回答。

  年轻人的身体颤了一下,但冉阿让很快就意识到他看错了,那年轻人只是把重心换到了另一只脚上。

  “这和我们的关系无关。”新狱警的声音很平静,“无论是谁,犯法就要受到惩罚。法律不会赦免他们,而他们那群人也不会改变。我们是狱警,看管他们就是我们的工作。我只是在履行职责。”

  “我也没有说你做的不对,这么着急解释干什么!”狱警挥手的动作像是在扇鼻子前的异味,“不过像你这种监狱里长大的小鬼,回到这里工作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”

  “……”

  “好好干。”狱警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,“争取把你那抽纸牌的妈也给抓进去,戴罪立功,也是美事一桩。”

  “我没有罪。”

  年轻人的语气变得尖锐起来,“您在说什么?我行得正坐得端,没做过任何亏心事!”

  冉阿让意识到事情在朝着失控的方向发展。他虽然担心那年轻人冲动之下做出不理智的事,但他更看不惯老狱警的嘲讽,从而对那年轻人生出了关切的偏向。奇怪,原来苦役犯也有一颗心吗?

  “先生,我想我需要去病房一趟。”他打断了两个狱警的谈话,低头的样子驯良极了,无论是新狱警还是老狱警都没法从中挑出错处,“今天太冷,我可能得了风寒。”

  “那就去做你的事吧。反正你干得这么卖力不也只是想证明自己,然后爬到别人头上去?”狱警摊开手,“你这样的小鬼我见得多了,反正是底层来的就拼命往上赶,好弥补他们缺失的自尊心!”

  “和您无关!前辈。”年轻人的声音从喉咙里传出来,即便是训练有素的猎犬也会有发怒的一刻,尤其是在它还没忘却血液里狼的野性的时候。他抿起嘴,接着把注意力放在舌头和牙齿上,“勤奋工作,老实谋生,当个狱警对我来说已经足够了。再说,无论是高位还是低位,我绝不会辜负自己的责任。”

  “那你就去做吧!小狼崽子要把自己变成一条狗,多稀奇!”那狱警拍着手笑起来,终于肯把注意力分在冉阿让身上:“哦,是你!”

  “您认识我?”苦役犯顺从地问。

  “真是怪事。”狱警用调侃的语调说,“最沉默寡言的你也有这么好说话的时候。我当然认识你,他也认识你,他甚至比你自己还了解你!”

  两个人都没说话,狱警接着道:“这小鬼有项绝活儿,看一眼你胸前烙的印就知道你是谁!”他故作好笑地耸耸肩,“吉卜赛人,是吧?”

  “这种问题我可以问他自己。”年轻人生硬地回答。

  狱警摆摆手,笑着离开了。我们在前文业已讲过,他摆手的动作好像在扇鼻子前的异味。

  “走吧。”年轻人没好气地看了冉阿让一眼,余怒未消。这不怪他,任谁被夹枪带棒地戳了痛处都会恼火。他看到冉阿让胸口上里露出来的一点儿疤痕,躲避猛兽似的抽回眼,“把你的烙印遮住,我可不会抽纸牌一样读你的编码!”

  苦役犯低头看了胸口一眼,深色的数字正趴在他的身上,像一条蛇。听见年轻人的话,他叹了口气,只得拢了拢领口。但破旧的囚衣只能在受力的一瞬发生改变,随后又会散开,不服从的样子和被磨损的囚徒没什么差别。

  看着年轻人大踏步走起来,冉阿让知道他要带自己去病房了,但他哪里有风寒呢!只是驱走蛇虫的谎话罢了,送去检查还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!苦役犯只好想办法劝住新狱警的脚步:“先生,您等一下。”

  “怎么了?”年轻人不耐烦地问,“你不是生病了吗?”

  “事实上,我没有病。我好的很,先生。”

  “那你是什么意思?”新狱警瞪着他,他的头发和母亲一样密,却带了父亲的直,好让他规整地扎在脑后;他的眼睛和母亲一样亮,又带了父亲的浅色,好让他目光如炬,鹰隼一样瞄准猎物。“你想找监狱的纰漏?”

  这话说的太重了,冉阿让连忙摇头:“我怎么会有越狱的想法,警官!”

  “那你要干什么?”

  “我只是觉得那位先生太咄咄逼人了。”

  “你在说什么?”

  年轻人突然贴近了。

  “您在说什么?”

  冉阿让看到十来岁的小孩在一瞬间变得老气横秋起来,外貌没变,气场却完全不同,好像在一瞬间度过了十年甚至半辈子的春秋。

“您又在做善人了!”年轻人没有苦役犯高,却没有仰起头控诉,“杀了我一次还不够吗?您到底想怎么样!”

  “前辈指责我是我的事,这与您无关!我能自己处理,而不是在您的谎言里保存颜面!您只要安安分分当一个苦役犯!再被抓起来!”

  冉阿让被他的态度彻底搞糊涂了:“您的话完全没有逻辑,我没杀过人。更不用说您这样的狱警。还有,既然我已经在监狱里,又怎么再被抓起来?”

  “是了,您不知道,您当然不知道!”年轻人的把全身重量压在一条腿上,抿着嘴吸一口气,然后吐出来,“……您不知道您到底做了什么吗?”他也糊涂了。刚刚不知哪儿来的怒气占据了他的身体,又突然把主导权还给他。年轻人诧异了,但很快就板起脸来,和苦役犯拉开了距离。

  “24601。”冉阿让听见他说。

  “您喊我吗?”

  “不,它露出来了。”

  冉阿让只好再拢衣领。他放下手,等年轻人的下一句话,而年轻人也在等他开口。

  过了好一阵,他听见年轻人咬牙切齿的声音:“24601。”

  “您喊我吗?”

  “我在说我看到的。”

  他看到了什么?难不成他真有吉卜赛人的占卜能力?他?一个对这些嗤之以鼻的狱警?

  接着又是一阵沉默,雪越来越小了。年轻人的身影越来越清晰,深蓝色的警察制服,闪着光的镀银纽扣,干练的长筒靴,蓄势待发。冉阿让被纽扣反射的光晃了眼,他眨眨眼睛,年轻人却离他远了。

  “您合该做个苦役犯!24601。”年轻人说,冉阿让抬起头,那张没有胡子包围的嘴唇一开一合,“您就是苦役犯,您理应和那群人一样!您多次逃脱追捕,这绝不该得到宽恕!您偷了烛台就该远走高飞,藏在暗地苟且偷生,对一切事物心怀痛恨,为什么要留在滨海蒙特勒伊做您的好心人、做您的工厂长!您该被捕!您早知道,被抓住就什么都完了!为什么要救下割风,为什么还要救下商马秋?人的心里只该有一个头顶上司,那就是——”

  “那就是上帝。”

  冉阿让说。

  “不!那是法律!”年轻人困兽似的吼叫,“法律是社会坚不可摧的围栏,遵守法律才是生存之道!您信奉上帝,神甫似的散播您的善心,却是在践踏法律!您只会把社会搞得一团乱!”

  “最高的法律就是良心。”苦役犯说,他看上去倒真像个神甫了。

  “总会有凶狠的人无视良心!没有惩罚,你们这些苦役犯哪知道悔改?你们甚至连悔改的想法都没有!只是仇视!”年轻人发了狠地逼问,“你们这种人仇视一切人!没有法律,没有监狱,谁肯收容你们!神甫总觉得有开化教导的职责,那不过是善良得过了头的自负!是农夫与蛇!”

  “我只是偷了一条面包!”冉阿让从他的话里找到一个突破点,那是他和年轻人最基础的、最浅显的、也是最主要的矛盾,“想要工作却没有面包,贫穷逼迫能够劳动的人犯罪,这算是公正吗?这就是法律该起的作用吗?”

  “你的罪行是入室抢劫!”年轻人打断了他的话。

  “我只是打碎了玻璃窗!”冉阿让盯着自己的双手看,他的手那次偷窃中划伤了,被抓到的时候还在流血,“我的家人在挨饿。”

  “他们会继续挨饿!直到……明白遵守法律的意义。”年轻人的气势不够足了,“这种借口我听了很多年,它没法为你开脱。”

  “我不准备开脱自己的罪责,我应该受罚。”冉阿让摊开手,里面空空如也,却好像什么都有了,“但我不是穷凶恶极,绝无可能改变的人。我不是,他们也不是。”

  “你是个苦役犯,像你这样的人不可能发生改变。一日做贼终身为贼,偷了一次东西,你想要的都会去偷,去抢!只有法律能约束你们这种人。”

  “我们只是想活下去,向下看,那是被压迫的人的深渊!社会、法律、公民站在他们身上,你难道能对他们的痛呼视而不见吗?你的父亲也是苦役犯。”

  “正因如此,我才知道你们都是些什么人!”雪水把深色的制服洇湿了,他看上去像是半个身子站在水里,“贪婪、狡诈、阴险……连根都是黑的,没有任何用处,也没有任何变好的希望!”

  “你们不该变……你们怎么会变呢?”

  水顺着他垂到眉边的头发滴下来,年轻人已然变得狼狈不堪,看不出先前押送犯人的神气。他看上去像一只落水的猫,正气急败坏地甩着身上的水。

  冉阿让还想再说什么,却听见哨声响了。那声音来得很奇妙。像哨声,又像号角;似乎来自远方,又似乎来自面前的人;好像是天堂,又好像是地狱。冉阿让看着年轻人,而年轻人也看着他。自对话开始就看地面的人终于抬起了头。

  “您还在这里干什么?”年轻人无缘无故发了一通脾气,现在却突然冷静下来了,“放风结束了。您不该留在这儿。”

  冉阿让就朝后走了一步。他若有所思地回过头,却发现年轻人身上的水渍越来越深了。“哦、您——您不是活着的人,是吗?”

  “我选了一条必然灭亡的路,先生。”年轻人摘下帽子,露出前额的头发,“和您争论显然是不明智的。您的头顶是上帝,我的前方却是撒旦。但是,话虽如此,我只能和您争辩,没有其他的路可选。”

  “法律不容违背、不能蒙混。即便您想要从我这里走出一条道来,法律依然是铁面无私的。您知道,我做错了那么多事,我当然该下地狱!但那又如何,法律不容违背,社会不容善心,一切的一切必须要有制度、阶级、看守,这才是法律,这才是社会!我怎么能在这里动摇,背叛我的信仰乃至整个社会?先生,您是对的,但我不能后退。您要是想走出一条路,就非得把我钉死在法律的铁栅栏上不可。”

  那人浑身湿透了,束起的头发毫无章法地披散下来,黏在他的脸上,脖颈上,肩膀上。他对冉阿让深深鞠了一躬,在起身的时候戴好礼帽。他的手指压着帽檐转上两转,把头发拧得更乱了。简直是河底的水草。

  哨声变得更响了。冉阿让这下听清楚了,这声音来自他脚下的积雪,在大地的深处。

  “您该走了。”年轻人习惯性地摩挲自己的两颊,却不大适应缺少胡须的手感,只好把手放到身侧。

  冉阿让看了他一眼。苦役犯不认识这年轻人,却觉得他有些面熟。他并不了解年轻人话里的含义,但也没展现出不为所动的冷硬态度。“您是尽职尽责的,愿上帝保佑您。”他说。

  “上帝的爱与您同在。”年轻人脊背笔直,说话的腔调像是在背书。

  那哨声又响了一遍,冉阿让就继续朝后走。雪模糊了他的视线,监狱的围墙、地上的石墩、一旁玩耍的小孩已经看不清了,像一叠一碰就碎的幻觉。冉阿让有一种错觉,只要他肯迈开步子,就连跨过栅栏也不在话下。雪不久就停了,太阳从云层里探出头来,像天堂的曙光。

  苦役犯在雪地里走了好远才想起落在后面的年轻狱警,于是住了脚,朝来的方向看去。

  年轻人已经不见了。

[在结束之后]

  冉阿让醒了。他从椅背上坐起来,模模糊糊记得自己做了个梦。他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环视四周,还没从苦役犯的身份里脱离出来。

  室内是暗的,珂赛特已经回到自己的屋里休息了。贴心的姑娘怕光吵着老人,走前为他熄了蜡烛。冉阿让发现自己腿上堆着一层毯子,那是珂赛特为他盖上的,暗纹在熹微中反着光,看不请上面的图案。

  寒冷在这一刻攫住了他。冉阿让打了个颤,探头朝炉火看去,才发现它们已经熄了。他大概睡了一整晚。冉阿让站起身,把毯子叠好放到椅子上,一步步走到窗户前。街道在熹微中显现出一片冷灰,阴影层层堆叠,朦朦胧胧。世界还在沉睡。

  忽地,路灯的铁杆捕捉到一丝霞光。冉阿让顺着光亮望去,东方的云正呈现出瑰丽的烧赭石色,离太阳越近颜色越亮,离太阳越远颜色越浅,天空正呈现出由橘色到金色,再到蓝色的景象。朝下看,太阳的光把远处的楼房变成拥挤低矮的黑色,当作没有台阶的长梯。

  他这是怎么了,怎么看到朝霞就会想到天堂?难道时日无多了?冉阿让在心里计着日子,离珂赛特的婚礼还有十几天呢,怎么说也得撑到那一天结束才行。他老了,但还能再活一会儿。

  屋的那侧传来推门的响动,珂赛特醒了。姑娘等洗漱完毕才推开老人的屋门,这时天已大亮,透过窗户能看到对面街道挂着的招牌。

  “您醒了!”姑娘说,“昨晚睡得还好吗?”

  “当然。”老人回答,“我梦到了以前的日子。”

  “以前的日子?”姑娘大胆发问,语气却是小心翼翼的。

  “一个不认识的人。他说了很多话,但我都不记得了。”老人摇头。

  “那他是什么样的?”姑娘又问。

  “我也记不住了。”老人无奈地摊开手,示意他对梦境的记忆正如手心一样空空荡荡。

  “好吧。”姑娘撅起嘴,“您忘得未免也太快了!”

  “是啊,可真是件怪事。”老人若有所思地看着白色的云彩,橙色的太阳在云层包裹里发出杏黄色的光,让他想起冬天的暖阳,“哦!我想起来了。”

  “想起来什么?”

  “他祝上帝保佑我呢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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